之后的日子聂清舟还表现得和之前一样,和聂家父母相安无事,仿佛那个夜晚他偷听到的对话,都随着酒劲一起消失得无影无踪。
大年初六聂家父母就要回省城继续他们繁重的工作了,走的那天他们想和夏奶奶一家打声招呼,却发现夏家杂货关着,没人在家。后来聂清舟才知道,那天他们是去虞平市的某个监狱里,探望夏仪和夏延的爸爸了。
聂清舟就像过年前把聂家父母接回来一样,坐公交车把他们送到虞平火车站,目送他们上火车离开。
然后他在大厅里等待了片刻,买了后一班火车的车票,坐车去了省城。
他坐在吵闹的车厢里,撑着下巴看着窗外飞驰而过的风景,手里的车票上分明印着目的地,他却有一种不知去往何处的茫然。他只是想去看看17岁的这个自己,至于这次行动更深层次的动机,他自己也说不清楚。
他只是觉得,或许自此以后的十年里,他都不会再有勇气和时间,去见一见同一个世界里的另一个自己。
比起虞平火车站,聂清舟对省城火车站熟悉得多。下车之后他背着包在客流中穿行,熟练地找到了火车站旁边的公交站点。他仰着头看着那些熟悉的线路名字,随着记忆复苏,那些沿着公交站点展开的时间轨迹一点点呈现在他的脑海里。
高一的寒假,现在这个时间他应该在补课,补习物理,物理老师在梧桐苑小区,四点半下课。
然后他就会在梧桐路27号的公交站点等车。
聂清舟思考片刻便完成规划,坐上了142路公交车,四点整的时候他在梧桐路27号的站点下车。这条市区里的老街两边种了无数高大的梧桐树,在冬日里没了叶子光秃秃的,像是站在街两边叉着腰聊天的巨人。
这个时间车站没有什么人,聂清舟站在铺着红砖的地面上,看着车站海报里某个明星拿着洗发水光彩照人的样子,不禁觉得有点好笑。
旁边一个大爷看他一直盯着这个海报看,笑道:“哎呦,小伙子追星啊。”
聂清舟摇摇头,他走到海报前的椅子上坐下来,说道:“幸好我不追他。”
他好久没见过这个明星了,都忘了这个明星曾经怎样风光无限,广告海报曾经怎样铺天盖地。十年后这个明星早因为形象崩塌而销声匿迹,他的同事喜欢这个明星,还为此伤心很久,只觉得痴心错付。
就像是电影倒放的画面似的,这个明星由崩塌的碎片复苏,又神采奕奕出现在他身后的海报里。
聂清舟在这个光怪陆离的世界里,最普通的公交车站中,等待另一个时间线里的自己出现。
四十分钟过去,车来了一趟又一趟,车站里的人来来去去,聂清舟终于听见远处传来一阵说笑声。他转过头去,就看见了三个穿着正一中学校服的男生,一边聊天一边朝这里走过来。
左边第二个男生一米八出头的个子,戴着一副细边黑色眼镜,单肩背一只银灰色书包,男生习惯性地拿左手食指关节推了推眼镜,看起来斯文又清傲。
聂清舟的手指节还悬在眉心处——他正在做和男生一模一样的动作。
在那一瞬间聂清舟被铺天盖地而来的荒诞和怪异感吞没,以至于全身战栗。
黑边眼镜男生被他身边的人一把搂住,那人说道:“周彬,你要去文科班还是理科班啊?”
“理科班吧,你呢?一定是文科班了吧?”周彬笑着说道。
对方仰天长叹:“我又不像你一样不偏科,我这水平,也就只配文科班了。”
“你的水平,啧啧啧。作文大赛省特等奖,全国一等奖的水平?”周彬啧啧感叹。
他们热热闹闹地笑起来,聊着聊着周彬就走到了车站,他转身冲其他人摆摆手道别,那些人就沿着路继续往前走。
周彬脸上的笑意褪下去。他深深吸了一口气,看了看周围的人群,戴上耳机把手插在口袋里,漫不经心地望着车来的方向。
今天他的运气很好,他要等的公交车很快就来了,周彬像往常一样上车,找到一个靠窗的位置坐了下来。
他没有注意到在他的那声“滴学生票”之后,那个把硬币丢进钱柜的人,也没有注意到这个年轻的男生坐在了自己后排的位置上。
聂清舟绞紧了双手,认真地端详着周彬,仿佛周彬才是那个怪异的天外来客。
十七岁的男生耳朵里塞着耳机,有些疲惫地靠着车窗,目光茫然无焦点地望着车外拥挤的马路和人群。他的后脑有两个发旋,随着车的震动而摇晃着,阳光透过错落的树干,落在他的脸上,因为车辆行驶而光影交替。
聂清舟从小就很好奇,别人眼里看到的自己是什么样子,没想到今天这辈子他真的有机会体验一下。
原来在别人眼里,17岁的他就是这样的。
刚刚那个朋友的名字他还记得,赵成言,他们高一在一个班。赵成言才是真正的语文天才,他家是书香门第,他读古文就跟读白话文一样轻松,甚至能写出处处用典的古体诗来。赵成言的文章总是能被贴在班级后面,很多篇都击中过他,感动过他,让他觉得望尘莫及。
赵成言在作文大赛里一路闯进全国前十,而他早早止步省赛。
聂清舟胳膊搭在窗框上,撑着下巴看着面前慵懒疲惫的少年,一些东西更加清晰地从脑海里浮现出来。
他嫉妒过赵成言,或许这个十七岁的他,此时此刻正嫉妒着赵成言。
他很少嫉妒别人,不知道为什么,他很早就明白所有东西都有代价——竞赛拿奖的人从小就搞竞赛,不知道为此牺牲了多少玩乐时间;家庭优渥的人因为父母太忙,从小跟保姆一块长大,内向孤独。这种事情他看得太多了。
但是唯独对于写作这件事,他曾有过最大的羞愧和嫉妒,他为自己的文笔不如人而羞愧,他想如果有一天他能像赵成言那样,写出这么精彩的文章就好了。
可能只有那样的人,才有资格以写作为生吧。
他也知道赵成言童年被如何被摁在书堆里强迫读书,全家对他有怎样变态的高要求,可他还是想要,他愿意承受这些。
那种强烈的向往,也随着时间流逝,慢慢地被他遗忘了。
聂清舟想他真是个懦弱的人。因为有不能实现的梦想而痛苦,所以就选择忘记。
在正一中学,赵成言这样才华横溢的人一抓一大把。他见过太多太多优秀的人,见过真正的天才,他知道自己只不过是比较聪明,又稍微肯努力,所以才能在这种地方混到中游。
正一带给他很多东西,让他见识到更广阔的世界,更优秀的老师和同学,更自由开放的思想。让他学会谦逊与自省。
但是在正一的三年是他人生中最压抑,最挣扎,最焦虑的三年。在周围所有人明亮的光环之下,他找不到自己的光亮,以至于在后来的很多年里,他始终裹足不前。
前座的少年不知道想到了什么,长长地叹息了一声,拿出手机低头看了几眼。然后他在广播报到站的时候,从位置上起身背着书包,趿拉着步子走下车。
聂清舟也在这站下车,他目送年轻的自己走进一个居民区,身影消失在小路与树丛之间,没有再跟上去。
他是想来看看十七岁的自己的,他也见到了。
他要说些什么吗?像那些科幻大片里一样,给这个孩子一些关于未来的忠告?可万事终有因果,总有苦难磋磨也会有好事发生,因为这一切的存在,他才会是今天的他。
二十七岁的他已经是个大人了,他该照顾这个十七岁的自己,不要让他遭受从未来而来的,匪夷所思的难题。
聂清舟呼出一口气,然后笑起来:“就当是重返十年前,打个故地重游体验卡。”
他迈步走进了这个他生活了十几年的小区。
小区的路现在还是砖路,后来在业主的集体要求下,这条砖路被扒掉铺上了柏油马路。虽然行车变得方便了多,但是他还是觉得,现在铺满梧桐树叶的红色砖路更好看一些。
他拎着背包在小区里漫无目的地走着。迎面走过来的是5幢的老爷爷,退休教师,再过三年就因病离世了。坐在亭子里聊天的3幢吴阿姨,再有一年会发现自己的老公出轨,离婚带着孩子搬出小区。
回到熟悉的地方,他又见了很多曾以为一辈子再也看不到的人。他明明在往前走,却莫名觉得自己在一步步倒退,退到记忆的深处去。
他在小区里的篮球场前停下来,仰头望去便看见一群在大冬天里穿着卫衣,身上冒着热气的男生正在打球。这几个男生都是他的熟人了,他曾经在这个球场上挥洒过很多汗水。
后来他们都各自读大学,工作,散落在全国各地。
聂清舟把包放到旁边的长椅上,对那些正在热火朝天打球的男生说:“兄弟,能不能加我一个?”
他了解他这些热情好说话的球友们,他们果然欣然应允,让他加入了这场街头篮球赛。
聂清舟简单活动了一下身体,球传到他手上,他运着球突然发动,连续过人,投篮,命中。他这队的人吹着口哨,对对面说:“哎呦哎呦,我们这儿来大神了啊,注意点!”
这场球打着打着,聂清舟和这些故友嬉笑着,渐渐进入状态,一时间觉得好像自己真的回到了十七岁的时候,青春无敌,意气风发。
队友一个球传丢了,聂清舟擦了把汗摆摆手:“我去捡。”
他追着球跑了两步,就看见一双熟悉的红白阿迪球鞋。他愣了愣,看见篮球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拍起来,然后轻松地抓在手里。
聂清舟慢慢直起身子,目光上移,落在面前男生年轻清秀的脸上。对面男生的穿着他非常熟悉的蓝白相间的毛衣和运动裤,隔着眼镜镜片好奇地打量着他。
他的队友招呼道:“周彬!今儿来了个高手,打球和你特像。”
聂清舟僵在原地。